2018年6月19日,飞机从洛杉矶国际机场起飞,告别伫立于Mount Lee山脉上的巨型Hollywood标志,沿着18世纪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主教贝克莱(Bishop Berkeley)远眺西方,写下诗句“Westward the course of empire takes its way”的相反方向,带我离开了这片分享了哲学家之名的神奇土地。“Eureka”——这一镌刻于加州州徽之上的希腊词语意为“我发现了它”,六个字母将早期掘金者发现旧日金山的喜悦转述为古希腊式对未知的纯粹好奇。对我这一数世纪后远道而来的异国者而言,“发现”意味着发现者自身的改变,是对象对于主体的启蒙,一场漫长的思想之旅。
自2018年3月开始,我以中南大学访问学习交流生的身份,赴加州大学河滨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 UCR)进行了为期一学期的访学之旅。
(UCR校园内巨大的雕塑)
对我而言,这跨越了半个地球的旅程,并非只是一场单纯为了精进学术的探索。更重要的是,在人生的某一时刻,我曾穿过那道金色大门,在不同人的微笑、话语和行为中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而正是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让我重新“发现”了眼下与未来的现实。
自由与开放
河滨(Riverside)是一所大学,也是一座小城。 河滨居民熟谙于UCR之名,乃因其工程、计算机、农学等学科堪称美西之翘楚,身居世界之百强。这是一个盛产诺贝尔奖得主的地方,学校历史上共有数十位教授或学生受此殊荣。初至此处,一日在校内闲逛。学校停车位紧张,有限的车位往往标有“物理学院专用”、“工作人员专用”等字样。其间,“诺贝尔奖得主专用”的标示赫然在目,颇让人震惊于语气之低调、内涵之丰富——似乎诺奖得主在这里甚为平常,身份与校内教职工作人员无异。这些历历可数的理工科成就正是UCR的常用标签。然而,颇富年代感的老式钟楼给了我一个不同的视角,让我对UCR的人文历史有所好奇。慢慢我发现,这所公立大学自觉的人文关怀沸腾在学校的血液里。正是这未尝为国人所熟知的一面,是河滨学子的真正骄傲,构成了他们的自我认同。
六十年代的美国,既泛涌着全球理想主义革命热情之潮,也因越战而有其特殊的现实主题。反抗不公、追求正义、渴望爱与和平,这些颇具理想色彩的诉求为彼时的青年人用现实的行为所演绎。演讲、游行、直至1967年夏天占据加州街头的嬉皮革命,迷药与sex向爱与自由的理念中注入了青春的热情与迷茫,理想主义的焰火幻化出生命诱人的美丽,除了灰烬,还留下了“Summer of love”的历史记忆、无可重复的艺术、以及结构性影响了之后时代思想走向的理念——和平主义、环保运动、新闻自由、妇女地位、同性恋权益、反主流文化……许多逐渐改变社会、塑造了美国之“如今”的价值观念,都能在那个特殊的六十年代,在自由开放的美国西海岸寻到其精神的源头。
加州的青年始终是这西海岸的弄潮儿。就在加州大学这个大学系统中,曾发生一件铭刻于历史中的事件。1964年秋天,UCR校内的民间政治团体遭到镇压,学生被禁止在校园里公开议论政治,或进行其他政治活动。以此事件为导火索,UCR学校内爆发了一场被称为Free Speech Movement(自由言论运动)的学生运动——1500-4000名学生于学校的Sproul hall中进行和平抗议,要求校方废除禁令,归还学生公开发言、进行政治议论的自由。
抗议曾引来政府机构的镇压(近800名学生被逮捕和拘禁,在缴纳保释金后被释放),然而学生长达数月的坚持终成正果:1965年1月,新上任的校长颁发了允许学生在校园内进行政治活动的条令,划辟Sproul hall前的广场为政治讨论的特定空间。“言论自由”使1965年春季后校内的反越战抗议成为可能,它的力量曾遍及整个美国,精神的余波则延至今日。
(Free Speech Movement自由言论运动)
在今天的UCR,最受师生喜爱的咖啡店是坐落在校园中心的Free Speech Movement Café,它被用来纪念当初发生在校园内的这一系列历史事件。墙壁上六十年代学生青年坚持抗争、发表演说的黑白图片,成为半个世纪后莘莘学子读书思考、讨论问题的背景。河滨学府的师生们从未忘记自己的历史。他们为此自豪,视反抗权威、言论自由为河滨人的精神。
这也让我联想到自己的母校,校长信箱、评教议教、校内纪委、校内匿名投票、教学座谈会、爱心众筹、义卖等等举措无不培养着我们中南学子的批判意识、反思精神和社会关怀。殊不知,或许在上个世纪,甚至连对Free Speech这一权利或其他精神价值的渴望,都要一再让位于实际的利益,在“不现实”这一并非天然贬义的外衣下接受目含轻蔑的巡检。这些挑剔和怀疑的眼光并不总是来自“成年人”和他们的应世规范,而往往来自大学里的青年人自己。我不禁顿悟,或许,不仅仅是学术成就,更是我校对于学生思想的重视、对于青年声音的倾听、对于学生活动的支持,方才塑造了中南入选“世界一流大学建设”与“世界一流学科建设”这一国家战略,跻身985名校前列。
学术与课堂
UCR的访问学习不只为我的人生添加了精彩的一笔,更重要的是它打开了我的格局,使人的境界超脱出自己安全圈的范围。
我曾问过我在游泳馆常遇到的非裔美国人Charles——一位电气工程专业的研究生,“什么样的研究才算做好的研究”,他说这个没有规则可言,因为只要是有脑子的研究,就是好的研究。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人常常爱将他们的学术称为“玩”。能够于纷繁芜杂的数据、公式中激发新的启迪,这样的思考与探索被赋予了很高的价值。并非所有的回答都一定“正确”,但对于我们理工类本科生而言,反思什么是值得问的问题,尽可能提供具有解释性和启发性的答案,哪怕是提供回答的尝试,都有一定的意义。
我感觉到,这一态度很好地鼓励了学生思考与发现的热情,也给他们带来提问、发言与讨论的自信。和我同一学科的师姐曾对我说,在中南时,周围的同学常常互相抱怨今日一天又没有好好学习,荒废了云云;而到了美国,却总能听见周围人兴致勃勃地相互交流今天又看到了什么好玩的材料、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与收获。我亦有所同感。在UCR,本科生们总是乐于和不同人分享自己的研究,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很酷,甚至会反问,不然为什么要去做?。活泼的热爱、洋溢的兴致是我在中国学生身上所不常见到的。有教授曾说,论文的写作要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能够调动起一个人全部的热情,这才能够吸引青年人投入其中。这样的召唤,确实比“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古老训诫更为浪漫。
(与Python Scripting for GIS的教授(右一)一同吃快餐)
同时,不单单是学生们的学术热情高涨,来自师生之间的关系同样值得我们内地学生玩味。在我所上的CS100 Software Construction这门课上,教授Oben每次上课都是带着自己正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前来。在课堂上,学生与教授之间的玩笑是家常便饭,一节50分钟的lecture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同时,教授也十分注重学生的个人素养的培养,尤其是公众发言的能力,几乎每门课的任务中都会包含个人或小组展示(presentation)的环节。
(我在CS100课堂上做小组presentation)
以我选的CS100为例,在最后一堂小组project展示课上,教授请我们全班同学吃pizza、喝可乐,助教(TA)为我们分发餐碟,我们全班师生就这样边吃pizza边看完全班同学的小组展示。寓教于乐这一词语可谓展现的涟漓尽致。
(最后一堂课,教授请全班吃pizza)
尽管美国人在学习的各方面充满了“玩”的意味,但是,“玩”不意味着师生之间没有界限。某日课后闲聊,同为CS100课上的一个中国交换生跟教授开玩笑道“课后我要请助教吃饭”,结果教授同样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道“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会把他踢出学校”。玩笑之余,不禁让我深刻地意识到美国人对于“公”与“私”之间严格的分明。
(和CS100的教授Oben合影)
除此之外,学术诚信同样植根于每个美国师生的脑海。
每一门课的教学大纲(syllabus)中都会明确提及学术诚信的问题,对于我们计算机系的学生,代码审查、源码查重这是教授对于学生的作业评审必走的一道流程,一经发现失信行为,轻则由学生撰写书面报告向教授解释清楚合理的理由,若理由不成立或情节严重,教授将会立刻令学生整门课不及格(Fail),并且将通报学校的学术审核管理机构,将该学生行为记入其个人档案并将学生开除学校。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国这个信用制社会,学术失信的人将会在从银行贷款到工作、生活的处处遭受不便。
在学习上,不得不提的另一点是,学校对于教学的环节设置的十分多样。每门课除了教授讲座(lecture)之外,还要进实验室在助教(Teaching Assistant)的指导下进行实验(Lab),同时还要准备个人展示(presentation)或是撰写总结、调研性paper,并且,几乎所有编程类课程都需要用到GitHub这一代码托管平台,一方面方便教授查看小组内不同组员代码贡献率,另一方面也便于代码的验收与存储。同样联想到我校正大力推行的主要课程在线学习、网上测验等教学环节,例如中国近代史的在线视频讲座学习,高等数学的网络测验等,中南也在利用互联网的平台,不断丰富、完善我们的课余生活,让我们结合不同的学习体验吸收知识、完成学业。
生活与课余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河滨的旁观者,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新鲜的事物、陌生的人,观察和理解这片土地上独特的生活方式及其价值。
(学校为国际生举办的欢迎午餐)
初次踏出国门到达这里,我最不能适应的便是这里低矮的楼房,老旧的房屋内饰,整个城市恐怕都没有比UCR校园内的钟塔高的建筑,也难怪出国留学党时常把美国比喻作“大农村”,因为的确这里遍地都是广袤的草地、树木,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建筑。
(墨西哥裔酷炫理发师大叔,穿着AJ球鞋,纹了花臂)
同时,在国内习惯了网购的我,开始真的难以适应这里的物流与线上购物。在美国,网购基本依靠亚马逊(Amazon),然而很多商品在这上面都没有人卖,如果幸运的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商品,物流又成了一个让人极度头疼的问题,在国内普通快递一般4到5天就能到货,然而在这里一般需要一到两周,留学论坛里此起彼伏的等了一两个月的声音也不在少数。同时,物价也比我想象的贵出很多,宿舍楼下自动贩卖机里3美元($3约合20人民币)一瓶的可乐,普通小餐馆里人均一两百人民币的午餐,各行各业的小费制度等等。种种不便,让初访美国的我有些措手不及,让我开始怀念在中南好吃又不贵的数个学生食堂,南校区内数家不同的快递取货点,遍及全国的快递物流网络,方便快捷的长沙地铁,街头巷尾熙熙攘攘的人群……
(UCR校园外的社会道路,可以看出没有高楼或很多行人,但有很多植物)
然而一学期的时光却俨然将我也变成了这片土地上的居住者,异域经验成为了日常生活。我渐渐习惯了街头远远就停下主动避让行人的汽车,习惯了在各种场合下打喷嚏时耳边传来的“Bless you”,习惯了日常生活无论见谁都会问候一句“How are you doing”,习惯了在课堂上大胆提出自己的质疑……
日久他乡是故乡,当我渐渐视Riverside为家时,文化间的差异和界限在个体身上奇妙地消弭,达到了一种平衡。世界变得更为广大开阔,不知不觉间,它改变了我,让我成为一个新的自己。
河滨毫无疑问的美丽和安静。坐落于加州西南,小城河滨与大都市洛杉矶仅有一小时车程。加州大学河滨分校位于小城的中心,背山临水,校园地势起伏,站在高处不仅能眺望城市风貌,还能一览UCR偌大的校园以及占地广袤的各种实验园,它们一同沐浴在加州金色的阳光下。
(海边礁石上晒太阳的懒洋洋的海豹)
因为没有高楼,小城的天际线非常低,视野广阔。夕阳西下时,整面天空不断变化着丰富的色彩,姹紫嫣红,层层绵绵,一展无尽。有着千年历史的红杉木如若有神性,静穆无言地守护着这片土地。这儿的气候四季如春,路边家庭小院植物茂盛,花果枝条肆无忌惮地垂在墙外,随意散漫地点缀着蜿蜒的小径。夜深人静时散步其间,时而能遇见从山上下来觅食的鹿,以优美的步伐与我在同一条小径上漫步。
刚来到异国他乡时的生活,也好像是没有了高楼的城市。离开熟悉的语言、文化和社会关系;离开朋友、集体和家庭,自我像广阔的天际线一样展开。第一次那么直接地面对自己、依靠自己。不仅是要开始对自己的日常生活负责,还要更清晰地审视自己的精神世界。
(和小宝宝对拳)
孤独带来了情绪化。不仅因为适应期的种种波折,还因微妙的情绪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被放大,每一个细节都在说话。这是一种新的真实,曾经被外在世界的喧嚣、各种人的议论所遮掩的声音,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空间静静诉说自己。
与此同时,简化的生活以它的方式告诉我什么是真正重要的问题。那些独自在夜里散步、海边沉思,或是高坡上看夕阳的时刻,像是一场自己与世界的对话,不断地提出问题,却迟迟没有答案。
慢慢地,我也体会到了这种孤独背后的自由。去掉各种遮蔽后,外在的世界反而更为鲜活生动地向我展开它的全部丰富性。在这里,生活的世界以太平洋为背景,思想的疆界则以全球为域。陌生人慢慢成为朋友。伴随着那些用笨拙的语言完成的交流,黑胶唱片在留声机上奇妙地转动,播放着来自巴西和牙买加的音乐;用两个小时烹制的意大利面已完成,几位意大利青年正在对本国的选举与政治改革进行激烈的讨论。年轻的女孩刚从非洲做完义工回来,在构想她的未来生活;80余岁的老太太在为联合国的妇女权利运动工作了一辈子之后,突然整体性地反思性别立场的有效性……我曾有幸目睹不同人生活中的溢彩,分享那些变化的思想和真实的感情。个体的精神魅力强烈地感染着我,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在试图告诉我:不要放弃对日常生活的好奇,不要放弃对生命意义的思索,不要放弃行动力,哪怕你已经80岁,哪怕你的一个耳朵在二战中永远失聪,哪怕为生活付出的诸多努力,未必总能得到以现实利益为形式的回报……
而当我带着这一学期的经验、记忆和情感回到家时,我也能对这早已习以为常的国度说出这个词:Eureka。河滨给了我一个外在的角度和立场,提供了一种带有距离感的批判维度,让我对具有“中国特色”的问题有了更清醒和客观的认识。这种距离感却同时激发出新鲜的好奇:历史如何影响现实,未来又将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被演绎?河滨提供了一种不同的生活形态。有这样一种可能性的存在,现实生活不再显得那么逼仄。因为我知道,世界远比我所看到、经历的要广大。